今年6月，迪士尼董事会成员和管理层高管齐聚夏威夷休年假。那是罗伯特·艾格（Robert Iger）最后一次以执行主席的身份出席公司活动。当时他退休在即，曾在迪士尼负责主题公园和度假村的高管鲍勃·查佩克（Bob Chapek）已经在2020年2月正式就任迪士尼首席执行官。

迪士尼前任和现任首席执行官：罗伯特·艾格（左）、鲍勃·查佩克（右）

创造力还是数据？

艾格对于过度依赖市场调研一直不以为然，他的很多决定都是出自直觉和本人对影视作品的品位，因此，他在年会上为艺术工作者“疾呼”——尽管管理工作很有挑战，但迪士尼的一切发展，无论是公园、消费产品、电影和电视，都源于创造力。艾格在讲话中提及，“在一个数据为王的世界和商业环境中，很容易选择用数据回答一切问题，包括需要创造力的问题。但我力劝各位，不要这样做。如果迪士尼过于倚重数据，那就永远拍不出如《黑豹》《寻梦环游记》这样独一无二的作品。”

虽然当时没有媒体在场，但艾格这次讲话的内容很快就在好莱坞流传开。有人认为，艾格这番话都是说给查佩克听的。这位新任CEO已经为迪士尼管理了28年的主题公园，但仍被认为是一位标准的“商人”，是好莱坞的“局外人”。作为“商人”，查佩克上任后的策略是一手减成本，一手抬价格。正因为如此，好莱坞很多人都对他充满不信任，甚至是敌意。据说在艾格讲话后，查佩克直接“回嘴”，表示迪士尼现在正是一家“数据为王”的公司。这难免让好莱坞有些“胆寒”。不过，也有在场人士私下透露，查佩克并没有“回嘴”，而是选择继续默默“做自己”：一位精于算计，一切尽在掌握的商人，既没有“艺术经验”，也不屑于艾格左右逢源的社交做派。这些传闻多多少少印证了一个猜测：罗伯特·艾格并不完全信任查佩克，在董事会成员面前的一席话是一种“警告”，他认为迪士尼当下的经营策略已经“偏航”。在福克斯和米高梅被收购，AT&T被收入华纳媒体（WarnerMedia），派拉蒙的商业味道也越来越浓之际，迪士尼如果被“错误的人”掌握，难免会给业内带来焦虑情绪。艾格并未正面回应传闻，而是表态称迪士尼的权力交接在按计划进行，查佩克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自己继续主管创意工作，“迪士尼的所有策略都是我经手的，也得到董事会的支持。我在负责创意部门的同时，会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指导查佩克的工作，让他逐渐熟悉了解迪士尼的工作内容。在我交出迪士尼工作牌的那一天，就代表一切交接顺利完成了。”

寻求平衡

尽管艾格权力还在，查佩克也逐渐开始掌控迪士尼，第一步当然是重组管理层，跟随艾格多年的老部下或是辞职，或是被调换岗位。一位曾经的高管抱怨，“创意部门的人要么离职，要么失势。”查佩克治下迪士尼面对的挑战，同其他历史悠久的娱乐公司一样艰难：必须满足基本盈利需求，在大规模投入流媒体的同时，不能让艺术工作者寒心，还得按照鼎盛传统模式时期的标准“开工资”。2020年10月，迪士尼董事会大股东丹·罗伯（Dan Loeb）要求加码投入Disney+的内容；8月，他还曾要求迪士尼所有影片在院线上映当日上线流媒体平台，并且不向用户额外收取费用。投资银行Lightshed Partners分析师里奇·格林菲尔德总结，“即使这种做法会惹恼内容制作者，但迪士尼的投资方仍将查佩克推向流媒体，他必须在各方势力中寻求博弈，找到平衡点。”累积已久的矛盾，在今年8月斯嘉丽·约翰逊因其主演的《黑寡妇》同步上线流媒体而起诉迪士尼时，戏剧性地爆发了。令好莱坞没想到的是，迪士尼一反常态，态度强硬地回应斯嘉丽·约翰逊，称她漠视新冠肺炎疫情对产业的打击。不过，这起官司很快以和解结束。迪士尼旗下漫威影业总裁凯文·费奇（Kevin Feige）一向不愿意多谈迪士尼的内务，自然也没有特意对这桩官司发表意见，但他觉得，很多人小看了这位刚刚到任的CEO，“查佩克是个有想法的人，也很真实，在审看漫威电影和电视节目的剪辑初版时，他给的意见恰到好处。”《黑寡妇》剧照2017年，正是在查佩克的大力支持下，迪士尼主题公园的“恐怖魔塔”被换成了现在颇受欢迎的“银河护卫队：使命突围”。费奇回忆，他坐在飞往中国香港的航班上，一路都在听查佩克为这个新游乐项目选择的背景音乐，当时就想，“没看出来，这家伙对现代音乐懂得还挺多。”2019年，《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大获成功，查佩克给漫威团队的奖励之一，是在办公区装了一台都乐冰激凌机，让员工无限享用在迪士尼主题公园里卖得最好的冰激凌。费奇认为，“这个点子挺酷，效果也很不错，大家都很高兴。”《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剧照查佩克最大的短板始终是，既没执导，也没出演过任何影视作品。关于如何与电影电视人打交道，他并没有艾格那么丰富的经验。媒体和不少迪士尼老员工都认为，与漫威电影主演“翻脸”这种事，在艾格治下根本不可能发生。很多人揣测，查佩克其实是在用疫情当作将公司策略向Disney+转移的借口，置创作者的利益于不顾。与迪士尼合作的一位制片人这样总结，“好莱坞的风格是这样的：你可以行事鲁莽，可以干不成事，但你绝对不能挡着别人赚钱，更不能让别人少挣了钱，还拿科技发展这些借口当幌子。”查佩克显然并非对自己的短处一无所知，也一直在努力缓和局面。自《黑寡妇》的官司公开后，他数度公开表态称重视创作人才和创造力，而且很快与斯嘉丽·约翰逊达成和解。在此之前，迪士尼还与艾玛·斯通达成了更新协议。虽然斯通同意其主演的《库伊拉》（Cruella）同步上线Disney+，但在新协议中，她在2021年出演的迪士尼新片，都将只做院线发行。当然，精明的查佩克只把协议限定在2021年。今年4月，有媒体报道皮克斯工作室主创彼得·道格特（Pete Docter）对迪士尼放弃院线发行，将《心灵奇旅》在2020年年底放入流媒体平台的做法表达不满；皮克斯其他动画制作人也抱怨将《夏日友情天》（Luca）上线流媒体，且不额外收取费用的做法，贬低了自己的劳动价值。

正如华纳媒体的詹森·基拉尔（Jason Kilar）曾面对的情况一样，艺术家们的自尊一旦受了伤，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来治愈。去年，基拉尔在未与演职人员公会等方面商量的前提下，石破天惊地宣布2021年华纳出品的电影都将同步上线HBO Max的流媒体平台，虽然此后他拿出大笔奖金提供分红补偿，也认可了45天的院线窗口期，但直到最近，他还在为当初的“石破天惊”道歉。

童话王国的权势博弈

拥有终极格斗锦标赛（UFC）版权的奋进集团（Endeavor），多年来在与迪士尼旗下ESPN频道的合作中收获颇丰，CEO阿里·埃曼纽表示，并未感觉到迪士尼的权力交接有波折，“查佩克带领迪士尼度过了这个行业最艰难的阶段，而且没有失去对长远目标的把握。我们和迪士尼关系一直很好，迪士尼也证明了，内容创作者可以从Disney+的成功中获益。”有一点埃曼纽说得没错，查佩克接手迪士尼之际，疫情几乎截断了所有的收益途径，2020年9月，迪士尼不得不裁员2.8万人。只有尚在萌芽期的Disney+可能成为增长点，重点投入也是必然选择。毕竟，行业巨擘的高管交接很少有波澜不兴的时候。当初萨姆纳·雷石东（Sumner Redstone）不愿意放权，导致整个维亚康姆集团一度陷入困境。艾格的前任迈克尔·艾斯纳（Michael Eisner）也是一个例子，要不是他过于独断专行，导致迪士尼股东“起义”，艾格不一定能在2005年就当上CEO。罗伯特·艾格绝对是一位很难超越的前任，这不仅因为他的工作出色，更因为他特有的个人魅力。一位迪士尼老员工曾经用共进午餐的情景比较两人，“和艾格吃饭，对话内容是‘最近你那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Netflix那部很火的恐怖片看了没？我刚读完一本不错的书，你可以看看。’而和查佩克吃饭，他在前面会用一两分钟例行寒暄几句，然后就是他不停夸耀自己最近干得如何如何好。总之，就是他很棒。”一方面，首席执行官的交接计划在逐步推进；另一方面，艾格开始通过收购交易，固执地继续打造他理想中的迪士尼。此外，他还做了一件事，从2013年到2020年间，他先后4次宣布推迟退休。据前同事透露，随着成功接踵而来，艾格开始感觉自己并未获得相应的报酬，而且寻找继任者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他曾表示，只有他才能决定自己离开迪士尼的时间。但显然，他未免自视过高。2019年11月，当时艾格马上就要69岁了，而查佩克继任CEO的趋势逐渐明朗。在查佩克之前，还有几位继任人选曾进入过大众视野，但都一闪而过。2015年，艾格把杰伊·罗苏洛（Jay Rasulo）“赶走”。同年2月，汤姆·斯泰格斯（Tom Staggs）被任命为首席运营官，当时业内普遍认为他很有希望继任CEO，但斯泰格斯在2016年4月离职。有传闻说，当时他听说最终人选很有可能是查佩克，所以退出竞争。还有一位候选人是彼得·莱斯（Peter Rice），此前在福克斯任职，在内容制作方面的资历很深，短板是进入迪士尼时间太短。凯文·梅耶（Kevin Mayer）也分管过Disney+，也被考虑“入围”继任CEO人选，但其管理经验显然不如查佩克。最终，内部人选只剩下查佩克一人。鉴于查佩克缺少内容创作方面的经验，艾格认为自己需要留下，并且将主管内容创作业务的必要期延续到2021年年底。一位曾经在迪士尼任职多年的高管透露，“艾格认为查佩克人际关系不好，做不了创意高管类的工作，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自己协助。他可以长期担任执行主席，至于查佩克，就是个看似光鲜的运营官。”艾格反驳了这种说法，“查佩克做的就是CEO，不是运营官。我现在可以全神贯注于创作领域，心无旁骛地和别人聊剧本，聊剪辑。我们俩现在的位置，就是我最开始设计和宣布的最佳安排。”

新任CEO“逼宫”

但艾格可能并未料到，查佩克上任后会如此雷厉风行。《纽约时报》2020年4月的一篇专栏中写到，艾格在查佩克上任CEO几周后，就顺利完成了权力的反转交接，得以继续掌握迪士尼。据说，艾格在2020年3月和查佩克一次私下交谈中，已经把想法挑明了。在一封写给《纽约时报》的邮件中，艾格解释，“疫情对迪士尼的打击非常之大，我必须向查佩克提供帮助，公司也对此认可，毕竟我已经为迪士尼服务了15年。”一位和两人都熟识的业内人士称，“艾格卸任时大概忘了，公司的权重总会偏向新任CEO。他的误判缘于过于自信。查佩克显然不是甘居人后的性格，他上任后不久就把自己的人安排进重要的位置，并开始排挤艾格的老将。”但艾格本人认为，这篇专栏的观点“很不公平”，他帮助公司渡过难关是分内的事，并不应该被解读为“我又回来掌管公司了”。2020年10月，查佩克宣布了一项重大重组，提拔了消费品游戏和出版部前总裁卡里姆·丹尼尔（Kareem Daniels）。这位查佩克的亲支近派将负责新媒体和娱乐发行集团，掌管迪士尼所有流媒体服务和美国国内电视网络，包括所有内容分发、销售和广告业务。这项重组不仅让业内震惊，甚至出乎很多金融分析师的意料，因为这意味着迪士尼的“金库钥匙”从艾格的创作团队手中，转到卡里姆·丹尼尔手中。沃格尔资本管理公司分析师哈尔·沃格尔认为，“也怪不得查佩克，毕竟他必须让整个公司马上认识到他的能力和风格，否则他不仅会被指摘为没有效率，更会失去尊重。”如今，迪士尼的主要掌权人还在不断变化，从法律总监艾伦·布雷弗曼（Alan Braverman）到制片主管艾伦·霍恩（Alan Horn）再到联络负责人泽尼亚·穆哈（Zenia Mucha），不少高管都被调换了岗位，或干脆离开了迪士尼。现在的关键之一，就是迪士尼是否认为IP已经比创作这些IP的人更加重要了？对于这个问题，好莱坞各方都会密切关注。毕竟，艾格自己也说过：“查佩克的行事作风与我很不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干好这份工作。给他时间，这样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