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西法尔

一座鱼龙混杂的港口城市，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遇害者都是身怀六甲的单身女性，死后都遭到残忍的肢解，尸块都缺少下腹部，警方对此束手无策。在调查陷入僵局之际，警方接到了神秘的提示，而线索竟是来自一名蒙冤入狱的律师。身陷囹圄的律师必须一边在狱中指点警方破案，一边设法洗脱自己的罪名。黑狱、猎奇、悬念、神探、阴谋——这宗连环杀人案聚齐了犯罪剧观众所热衷的全部元素。由某流媒体平台投资，周渝民、李铭顺等台剧班底打造的悬疑剧《逆局》，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像这部剧的滤镜色调一样冷峻。首播集中，解剖尸体的镜头是如此之用力，甚至超过了同类美剧《犯罪现场调查》，想必强烈地刺激了观众的感官。《逆局》（2021）虽然《逆局》每一集开头都写着「本故事纯属虚构」的字样，但是熟悉犯罪剧的观众恐怕早已看出：本剧中的连环杀人案是有原型的，且原型的来头还不小，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教堂杀人案」。「白教堂」是英国伦敦东区的一个教区，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是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心脏，但穷人聚集的白教堂教区却混乱、肮脏、危险、寂寂无名。如果不是1888年8月到11月短短三个月间，至少五名妓女在「白教堂」教区遇害并遭到分尸，世人也许根本不会知晓这个地方。这名胆大妄为的凶徒在作案之余多次以匿名信的方式嘲弄英国警方，在其中一封中他自称「开膛手杰克」，这个犯罪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名字从此不胫而走。「开膛手杰克」不是史上第一个连环杀人狂，却是第一个获得现代媒体广泛报道的。随着日不落帝国的扩张，全球化的通讯系统和面向大众的新闻出版业被建立起来，发生在伦敦的离奇命案通过无线电波跨越大洋，隔日便被印刷成铅字呈现在各国读者眼前。以往任何一个反社会狂徒都不可能获得杰克这样的全球化名声。《逆局》从第一集就交代了警方与媒体之间的紧张关系：警方没有头绪，媒体便步步紧逼，影射的就是这段历史。《逆局》和「白教堂杀人案」的相似点不止于此：剧集中的东林市是一座架空的海港城市，城中聚集了大量的东南亚劳工，这与十九世纪末各国移民聚集的伦敦东区是一样的。命案发生后，剧集中的警方调查的第一个对象就是非法移民Wodomsak；而在在疑似「开膛手杰克」的嫌犯名单中，则有不少斯拉夫裔、犹太裔，对于大英帝国来说，他们是可疑的外来者、制造麻烦的社会底层，也是最先受怀疑的人。周渝民饰演的高智商律师梁炎东，身在狱中仍能遥控警方捉拿真凶，他与菜鸟警察任非的关系有点类似《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博士与史达琳探员之间的关系。巧合的是，「开膛手杰克」嫌疑最大的几个备选之一——蒙塔格·约翰·杜鲁德就是一名律师，在他莫名投河之后，「开膛手杰克」也停止了作案。连环杀手一般是男性，但剧中的梁炎东却坚称凶手是一名失去了孩子却没有得到社会关注的女性，出于报复心理她才不断地杀害肢解孕妇，并夺走她们的子宫。在现实世界里，这个理论对应的是推理小说作家柯南·道尔提出的「开膛手杰克女性论」。就在杰克肆虐伦敦的前一年，柯南·道尔刚刚发表《福尔摩斯探案》的第一篇《血字的研究》。这名刚刚名声鹊起的小说家认为：只有助产妇能够在被害人毫不提防的情况下接近她们，并且可以轻易解释身上的血迹。柯南·道尔的「女性真凶论」并没有受到现代调查技术的支持。维多利亚时代的取证技术实在太过落后，非但没有摄像头、DNA鉴定，连指纹能否用于识别罪犯也处在争论之中，直到杰克犯案四年后，指纹技术才被阿根廷警方率先采用，轮到英国人用要等到下个世纪了，至于血型的发现则要再等三十年，因此「白教堂案」中的关键证据严重缺失。自1888年11月9日之后，杰克便再也没有再做过案，开膛手的踪迹仿佛消失在伦敦的迷雾中。1892年，苏格兰场宣布永久停办此案，「白教堂案」从此成为悬案。正因为证据不足、谣诼纷纷，挑战悬案的好事者层出不穷。怀着先入之见的各路私家侦探将怀疑指向了不同的方向，使得案情更是乱上添乱：英国人猜是犹太人和斯拉夫人干的，新教徒猜是天主教徒干的，甚至有人猜测是俄罗斯帝国的间谍暗中捣鬼，当时英俄争霸，归咎于「境外势力」是一种简便的思路。一来二去，「白教堂案」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论发酵池。到了1976年，一个超级重磅的阴谋论——「王室阴谋论」浮出水面。英国作家斯蒂芬·奈特在《开膛手杰克：最终解答》一书中直指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孙、王位的第二继承人：阿尔伯特·维克托王子。历史上这名王子名声不佳还患有梅毒，奈特声称连续杀人案是为了掩盖他与一名工薪阶层天主教徒间的婚约而采取的灭口行动。阿尔伯特·维克托王子这部大作将王室、教会、共济会统统牵扯了进来，爆表的想象力让之前所有的阴谋论相形见绌，尽管被大多数「开膛手」的研究者斥为无稽之谈，却影响重大。2001年，好莱坞据此翻拍了惊悚片《来自地狱》，由约翰尼·德普主演。《来自地狱》（2001）回到《逆局》里，故事的两条线索，一条是任非追查连环杀手线，一条是梁炎东蒙冤入狱线，梁炎东声称陷害自己的势力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显然是在把剧情往「王室阴谋论」上引。就目前《逆局》展开的剧情来看，和影片《来自地狱》的走向基本一致，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同一个原型衍生出来的。《逆局》的原著小说作者「千羽之城」是辽宁省作协成员，也是两年前热门电视剧《破冰行动》的小说版作者。小说版《逆局》在某平台主办的文学奖中获奖后才获得的翻拍机会，尽管演员操着台湾腔，翻拍的是英国故事，骨子里却是一部地道的「国剧」。一百多年来，「白教堂杀人案」已经被影视小说动漫游戏演绎过了无数次，《逆局》中的凶手大概是第一个会讲中文的杰克。这些改编作品有的偏社会派，有的偏本格推理，既然本剧选择了模糊时间地点、架空社会背景的设定，那么自然就不会再走「社会派」路线，而是把重点放在解谜破案和角色塑造上。从外形上看，周渝民饰演的侦探梁炎东有型有款，蓄须之后神似梁朝伟，而金钟奖新晋视帝朱轩洋饰演的助手任非，愣头青气质也活灵活现，即使什么都不做，两位主角的气质已经足够鲜明了。问题在于剧本的有些地方实在用力过猛，按说梁炎东智商过人，对人与人的利害关系看得极清，但在狱警面前却不知为何表现得盛气凌人，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性命系于对方一念之间一样；任非性格冲动，但在剧中的表现已经近乎无脑，两个人都有为拗造型而拗造型的嫌疑。仔细想想，「用力过猛」的细节在这部剧中还真不少见：渲染媒体与警方的紧张关系，就让媒体的报道写得巨细无靡，如果放在一百多年前媒体对于「开膛手杰克」的追逐里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时新闻报道的伦理规范远没有形成，但放在现代社会里就显得失真。还有第一个被警方缉拿的嫌犯Wodomsak，当他知道情人Malee遇害后痛哭流涕，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编剧似乎忘了他之前的设定是一个东南亚毒枭的佣兵，不仅杀人不眨眼还常常打女人，虽说杀手也可以不太冷，但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好男人」来表现恐怕就有点破功。按照惊险片的套路，之前光顾着逃命的Wodomsak在交待完供词后，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高超的武力值，抢了一名警察的配枪。当然，正义的警方是不会让这种亡命之徒逃到大街上去的，纷纷拔枪指住他。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李铭顺饰演的刑侦队长喝令紧张的同事放下枪，一番慷慨陈词感化了Wodomsak。诸位，有没有注意到这段情节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的，Wodomsak手里拿着枪，劫持着人质，而警察却把枪放了下来！如果Wodomsak手里拿的是一把利器，警察放下枪还略可理解，但是他手里拿的是枪，随时可以干掉任何一个在场的警察，这时正常人即便是出于自保的心态也绝不会轻易地放下武器。还有精通心理侧写的梁炎东，一口咬定钱志扬不是性侵杀人犯，因为他性格老实又顾家，「不是靠凌虐获得快感的人」——这不过是暴露了编剧对于小众性癖好的偏见：在性生活中追求刺激和道德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看过尼古拉斯·凯奇《八毫米》的观众应该对此深有理解。这些问题可以说都不算大，《逆局》的支持者大可以辩解编剧的任务就是设计好核心诡计，其余的都不重要。但「开膛手杰克」毕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变态杀人犯，一部硬核的翻拍作品应该追求沉重到让观众无法呼吸的压抑感，《逆局》的剧本细节却处处反映出编剧对犯罪心理的隔膜，只是靠演员拗造型来强行塑造氛围，这实际上是犯罪片的大忌——虽然目前这部剧只播出了五集，我却不禁为它的未来捏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