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导一出手,质疑声果然不见了

路西法尔

在2016年版的《X特遣队》里,威尔·史密斯饰演的「死亡射手」就差把「坏人」两个字儿纹在脸上了。在影片中段完成营救沃勒的任务后,他刻意用凶巴巴的口气说道:「I’m a bad guy」(我是坏人)。《X特遣队》不久之后在酒吧交心时,他又友善地提醒队友:「Don’t forget, we are bad guys」(别忘了,我们是坏人)。威尔·史密斯之所以恨不得三句台词就要提醒一遍观众不要忘记自己的人设,恐怕正是因为影片里实在看不出他是个坏人。不仅他不像,连他的队友也不像:「复仇恶魔」一直对误杀妻儿耿耿于怀,一直处于自我惩罚的状态,像美剧里所有西班牙语口音的毒贩一样:他虔信上帝;而人见人爱的「小丑女」哈莉·奎恩,大家都知道她只是对于爱情过于忠诚而已;「回旋镖队长」责备「小丑女」不该出口伤人;甚至连半人半兽的「杀手鳄」都表现出了适当的「正能量」:它为自己的外表而骄傲。因此,当《X特遣队》在全球豪取七亿多美元票房的同时,差评也同样汹涌而来:观众们对于镜头前扭捏作态,假装思考善与恶的边界的做作恶棍并不买账——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反英雄」。实际上由于「反英雄」的定义非常模糊,一个诚实的漫画读者只要稍加思考「什么是反英雄」,马上就会承认:穿紧身衣的坏蛋和穿紧身衣的英雄,除了立场不同之外有时没有任何区别。蝙蝠侠被称为「黑暗骑士」,在独闯「阿卡姆疯人院」的过程中,他要不时地面对内心深处的阴暗面;超人据说拥有完美的道德准则,但在《红色之子》《天国降临》里他都摇身一变,成了大独裁者,任何好人身上本来就具备坏人的一面。《红色之子》而坏人则随时可能被翻案:两年前大热的《小丑》将这个哥谭市第一恶霸拍成了社会问题的集合;绰号「贱贱」的「死侍」,他的「劣行」就像主演瑞恩·雷诺兹那张号称「毁容」但实际上并不怎样丑怪的脸一样虚有其表;哦,差点忘了「毒液」,谁还记得这家伙做了什么恶事吗?「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较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在美国这样一个新教传统深厚的国家,「反英雄」才是最典型不过的「英雄」。《毒液》上一部《X特遣队》中酒吧那场戏的拙劣表演只不过是将《路加福音》通俗地演绎了一番而已,这正是《X特遣队2:全员集结》所力图扬弃的。影片开场特意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塑造了一群「假主角」并将其团灭宣告了这一系列的毁灭与新生,其间倒霉的第一小队种种死状差不多能和那首著名MV——《蠢蠢的死法》并肩了(放心,大家喜爱的哈莉·奎恩还活着),也为重启的《X特遣队》奠定了基调:血腥、幽默、不讲理。从结果上看,这次DC和华纳赌对了。《X特遣队2:全员集结》三年前,曾经因《银河护卫队》一炮而红的怪咖导演詹姆斯·古恩,因为被右翼网民挖出网络黑历史而遭到断尾求生的迪士尼解雇,遂转投「对家」华纳门下,接过了《X特遣队》这个已经拍砸的IP。华纳承诺给予了古恩充分的创作自由,于是拍摄出了这部作者性十足的漫改英雄片。既然放弃了虚有其表的忏悔,古恩是如何处理「反英雄」这个主题的呢?看看新登场的第二小队的人员组成便可一窥端倪:除了当leader的「血腥运动」还保留了些许前作中威尔·史密斯的「赎罪」属性外,其他人都已拒绝思考道德问题。「混乱邪恶」的哈莉·奎恩自不必说,貌似「守序邪恶」的「和平使者」也是如此。后者有着酷肖施瓦辛格的外貌和身材,却是一个病态版的和平守护者,为了保护和平——通常是符合美国利益的秩序,他可以大开杀戒,道德考量自然不在他的视野之内。「驭鼠怪人」是典型的「00后」,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看上去就是把「社会义务」、「道德责任」当耳旁风的样子;「波点人」更是周身散发着宅男脱离社会的气息;「鲨鱼王」则干脆不能思考复杂的句子。《X特遣队2》不再纠结于善恶问题,抽离了道德原则后,形式上的善与恶概念还保留着,「好人」和「坏人」仅仅是指不同角色所处的阵营。要知道,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美国漫画史上的「黄金时代」实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刺激良多,超人、神奇女侠、美国队长等元祖角色早期的对手都来自纳粹德国和日本帝国,正邪分明、简单易懂正是漫画艺术得以在战时兴盛的原因。早期美漫中的「善恶」首先就是依立场划分,而麦卡锡主义的盛行则直接导致了「黄金时代」的终结。《神奇女侠1984》因此《X特遣队2》拒绝思考道德标准、仅以阵营划分善恶的「复古」人物塑造,反而使得这部作品呈现出了辛辣的政治讽刺效果。小队的第一个任务是营救第一小队被俘的队长,五个人闯入敌营大开杀戒之后才发现上级所给的情报有误,自己所杀的全是当地的自由战士,连自由军的首领都忍不住吐槽:「Typical Americans. Just run in,guns blazing!」(典型的美国做派:肆意入侵、杀人放火!)而影片的高潮处则是小队攻入敌方大本营后才发现原来这个一直进行非人实验的实验室正是美国政府自己搞出来的!为免研究成果落于反美势力之手,X小队的上级才在政变后匆匆派出他们炸毁实验室。以往的超英电影也涉及过政治惊悚,如《美国队长2》,但《X特遣队2》的也特别之处在于,众多反派角色不是内嵌于影片虚构的政治环境中,而是脱离于这个虚构,带着某种旁观者的身份君临于这个虚构的世界。就像影片里那段哈莉·奎恩令观众称道的开枪狂扫戏,动画化的花朵在哈莉背后怒放,被她所击中的人体也绽放出鲜花。这些漫画角色就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不同维度的世界,和影片中的其他角色并不处于同一维度,现实世界对其起来说不过是一座找寻刺激的游乐场。他们是无法阻止的,同时对这个世界也不负任何责任。影片对于美国霸权的讽刺嘲弄也带着同样玩世不恭的态度。搞笑的是,无论是美国观众还是中国观众,都对《X特遣队2》的道德冷漠和政治讽刺奉上了同样的掌声。实际上我们对于这种感情模式并不陌生,在这个分崩离析的时代里,人与人唯一的共识恐怕就是「我们没有共识」这件事:无端的仇恨变得越来越平常,就连导演古恩本人也做过无端仇恨的靶子,因此玩世不恭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社会情绪。这时有一群不受道德观念拘束、也无法用暴力组织的超级巨婴从天而降,将有形无形的公共财产、价值观念破坏殆尽,自然会引起强烈的心理共鸣。这部影片中的「反英雄」形象,多少都重叠着每一个感同身受的观众自己的影子。可以想见,《X特遣队2》成功之后,文化工业将对驾驭此类「反英雄」形象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们不再是清教徒道德剧中的功能性角色,而是更贴近现代人的激进犬儒。一方面,我们应该为本片在类型片中的技术性突破而喝彩;另一方面,我们又应该警惕这类作品使得本就愤怒的公共文化变得更加愤怒——本世纪社会心态的逐渐「极化」正是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完成的。希望将来电影观众们还能记得马丁·斯科塞斯的谆谆告诫:「如果只向人们提供一种东西,没完没了地卖这种东西,人们当然就想要更多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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