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独孤岛主

《盛夏未来》的上映，可以算是今年暑期档的真正开始。它也是陈正道终于回归青春类型的一个新的开始，太多的期待凝聚在这部影片上，上映之后豆瓣开分高达7.7，应该说口碑已经算是站住了。不过围绕这部影片的许多讨论，什么青春啊，爱情啊，我当然认为它们没有错，但还是有些错失了这部影片真正丰富的言外之意。而正是那些潜台词，令《盛夏未来》不仅仅停留在一部适合暑期档、为学生党观看的青春片格局，它是远远地超越了这种格局，上升到了某种现实主义的社会观照层面。这主要得从张子枫扮演的陈辰说起。《盛夏未来》（2021）影片中的陈辰和郑宇星，都正值高三升学的年纪，因为获知了父母分居的真相后，陈辰高考失利，只能参加复读，她在父母面前将失利的原因归结为自己与并不相熟的同学郑宇星的「早恋」，没想到复读班上他们两人同在一个教室，围绕这一人为的误会，两人产生接触并逐渐越走越近。这似乎是很平常的校园爱情套路，但即便抛开前文提到的「超越性」，单纯地从编剧技巧来看，《盛夏未来》也丝毫未落窠臼。影片将陈辰与郑宇星产生接触的年龄段巧妙定位在将懂事而未懂事的高三，甚至精确到「还差一分钟才可以进夜店」的十七岁最后时刻，并非无心插柳。而是借用了这个年龄下，两人在生理与心理两方面产生的对于「爱情」这件事的理解与误解，用它充当揭开两人关系迂回的重要锁扣：陈辰在误打误撞的情形下，将这段所谓「恋情」假戏真做，而郑宇星则始终惦念着一个从未在影片中出现过清晰正脸的DJ，这样的错位被巧妙地嵌入到青春电影类型中，令影片的叙事过程比起一般的校园恋爱桥段，就展现出更多属于真实「青春」的复杂和厚度。而这种复杂的厚度，《盛夏未来》主要就是通过陈辰的主视角去展现，用她的主观感受，加上第一人称所观察到的外部情境，来呈现主客观两个世界的碰撞。决定陈辰的行事动机的外部因素，首先是对于「父母分居的真相」这件事情的偶然获知，这在影片开头已经有所表现——早已经与父亲分开、仍以陪读为名独自在陈辰身边照料的母亲与水果商王叔叔相恋，但将婚姻的真实情形瞒着女儿。陈辰在偶然知晓了这一真相后，并未点破，反而用「与郑宇星谈恋爱」搪塞自己高考的失败，因此引发了其后一系列误会，包括郑宇星对她的表现摸不着头脑、两人之间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情感试探等等。这种「误会叙事」，在《盛夏未来》中，其实埋了很深的一笔，即是从误会产生开始，陈辰便是掌控局面的主动者——高考的失败、对郑宇星的缓慢接近，其实是陈辰非常坚持要主动进行下去的行动。因此张子枫的表演，需要在一个拉长的过程中，缓慢释放出角色极其刚强硬气的一面，同时她也在前半段中展现了陈辰是如何忐忑调适着自己与郑宇星、与父母，甚至包括老王在内的整个外部世界的关系。这种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的铺陈，正是《盛夏未来》比纯粹的校园爱情片更丰富的层次所在，同时也是观众赖以理解陈辰身为一个普通少女内心世界的关键。而作为本片「戏核」的男女主人公情感，却又很容易被直接解读为「爱情」，不是不对，而是它太窄了，不足以涵盖影片中表达的那种情感的宽度。这两个人在共同经历的误会、求索甚至「私奔」中所表现出来的的互相吸引与扶持，首先是建立在对他们而言非常刻骨铭心的原生家庭心理基础上的，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其次才是基于这种陪伴关系基础上的相互理解，及至探入对方灵魂。也正因为男女主人公双双处于未成年人成长的特殊心理阶段，更面临高三毕业这一决定命运的关口，他们注定短暂的陪伴也具有了更意味深长的况味。这种关系，无论是爱情，还是有友情，都难以简单地为之定义。我觉得倒不一定非要用某个概念去标注它，因为人的情感复杂程度，一定超过有形的语言所能达到的描述。因此，从表现异性情感这个角度来说，本片在青春电影里应该是很特殊的。不过有一定需要注意，在大量的同类青春题材里，表现异性情感的有之，表现原生家庭母女关系的也不少，但同时浓墨重彩地处理以上两条线索，让其相互交织，彼此达到圆满的，我印象中国产电影还真的只有《盛夏未来》。影片结尾，心智更为成熟的陈辰在对自己的过往情感释然的同时，也坦然接受了母亲与王叔叔的关系，这就是两条人物关系线索的发展相互影响下，人物心灵激荡后获得的一种成长状态。片中有好几场戏，比较突出地表现出张子枫处理人物关系时的精微细密，比如在明知道母亲的状况而不点破的阶段，面对母亲欲诉无门的痛苦，陈辰以反讽语气逐步瓦解母亲对自己的质问，母女之间的对话一度呈现出非常写实的对杠节奏，如同观众在真实生活中亲眼所见甚至亲身经历的场景。同样，在处理与郑宇星的关系时，陈辰也表现出兼具少女小心思一面与「假情侣」式嬉笑的生动情态。一方面，张子枫以一种颇具「本色化」的表演方式呈现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角色，本身就有先在的优势，另一方面，在非常接地气的对手戏中，突然流露甚至爆发出的少女哀伤情绪，也成为张子枫主动运用技巧并不露痕迹加诸角色的能力体现。在她与郑宇星一起面对突然到访的王叔叔的戏份中，先是在楼下通过高密度而一针见血道破几人微妙关系的对话，迅速带引观众进入场景情绪，复在楼梯口窥视的桥段中，以细微的情绪起伏，为自己不愿意承认现实作负隅顽抗。可以说，陈辰对母亲恋情的「自欺欺人」态度，也就是她对注定无法追求得到的郑宇星的态度，甚至发散出去，投射出郑宇星本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张子枫在基本的少女情态之上加载的繁复心理外化，同样自然娴熟，不露痕迹，角色身上有千头万绪，在她演来颇显游刃有余。角色本身在面对困局时候，一直是试图在表层轻松化解的，可以视为一种自以为乐观的心绪，张子枫应该是单刀直入地把握住了这点，同时也令影片中具体的人际互动得以落地生根，贴近现实生活中的人心变化逻辑。如上所言，陈辰在影片最后，冲过了青春期的各类复杂关系罗网，获得了自身的成长。这可以被视为是影片通过陈辰这个核心人物所要表达的那层终极含义：在「长大成人」的抉择关口，陈辰获得了采取决定的魄力和能力，在那一刻只有她自己，能选择自己的未来如何走下去。面对郑宇星被迫写下的检讨拒不签字，应该是她作出的第一个成年人的决定，从此，她与未知的未来赤裸裸地短兵相接。这里也是片中张子枫的表演最动人的地方，这段戏如果单独抽出来，好像讲的就是陈辰坚定地抗拒着一种压力，但置于全片来审视，这段戏不仅仅表现出了角色在某时刻的具象情态，也证明在由嬉笑怯懦向坚定不移转变的层层进阶中，张子枫能够干净利落地将角色情态转换出变化的层次，用表演带出了她这个年纪人物内心最敏感的面向，同时表现出角色是怎样勇敢起来的。这种进阶，是陈辰，也是当代广大青少年面对学业、家庭的压力的必经之路。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具有强烈普适性的主体意识觉醒过程。在这个意义上，《盛夏未来》的立意就相当高屋建瓴了，它不再是对青春、情感、人生空洞的隔靴搔痒，而是企望用这样一个让人人都能有所感的故事，呈现出一代人的成长悲欢。在影片这样宏伟的企图心中，张子枫用她能达到的最高表演水准，和整体的谋篇布局相得益彰。张子枫演过很多不同面向的角色，比如凭一个眼神就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唐人街探案》，还有《你好，之华》里明亮纯净的飒然形象。《唐人街探案》（2015）最近《中国医生》中的一分钟表演，甚至可以说杀伤力巨大，在这场一次过的戏中，张子枫演出了角色情绪崩溃的瞬间递进，成为电影中最动人的笔触。《中国医生》（2021）上面说的这几个代表性角色创造，其实某种程度上依托了类型片自带的强烈预设，或性格突出的人设，而《盛夏未来》里的这种柔软内敛的人物，要由内而外地塑造出一个立体的性格，则更加不容易。作为一个正处在飞速成长期的青年女演员，张子枫已经具备了塑造一定年龄跨度内多元角色能力，而由迄今为止的表演成果来看，她真是一个极富效率和潜在能量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