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泽源
生吃人肉?人车做爱?吓晕观众?当你搜索今年戛纳金棕榈获奖导演朱利亚·迪库诺(《钛》《生吃》)的名字时,最先弹出的大概就是上述关键词。这很可能会让你把她视作一个靠大尺度剧情搏出位的导演,又或者是一个像拉斯·冯·提尔、尼古拉斯·温丁·雷弗恩和加斯帕·诺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经病导演。 但迪库诺真的是如此吗?事实上,这个在电影节颁奖礼上略显腼腆的女子,气质并不像上面几位疯子一样张扬跋扈。而若从作品而论,没错,她的电影能吓晕观众,但这并不是它们的全部。 迪库诺电影的另一部分魅力,在于它们本身就是非常扎实的电影。它们拥有对人物的内心、情感和互动关系的细腻刻画,以及对不容于社会的「异类」的共情。 通过回溯她同样在戛纳大放异彩的首部剧情长片《生吃》,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些特质。 《生吃》(2016)
泛着腥味的成长和亲情故事
《生吃》这部电影的剧情前提,很难不让心脏脆弱的观众退避三舍。因为它千真万确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吃人」的故事: 主人公朱斯蒂娜(加朗斯·马里利埃饰),出生在看似循规蹈矩的法国中产阶级家庭。她的父母都是兽医,早早在知识储备方面为她做足了铺垫,而她的姐姐亚莉克希亚(艾拉·朗夫饰)同样在兽医学院就读。这让她顺理成章地来到同一所学校,人生前景就像一条开阔笔直的道路一样,稳定可靠,缺乏惊喜。 但兽医学院有一套属于它的扯淡规矩:作为新来者,在刚入学期间,朱斯蒂娜和同级生们不得不遭受学长学姐们的欺凌。他们的床垫和沙发被扔出寝室窗户,经常在深夜被高年级生强制拉去派对,无法正常休息;他们在集体接受高年级生训话时被泼了一身马血,而高年级生不许他们将血迹洗掉,或是将这身外衣换掉,直到高年级生对新生的考察期结束为止。 所有这些折磨,都还在朱斯蒂娜的接受范围内。唯一让她犯难的,是高年级生的另一个测验:要求新生吞下未煮熟的动物内脏。 从小出身于素食家庭的朱斯蒂娜,自然对此十分排斥。她为此向姐姐求助。但姐姐并没有为她帮腔,反而亲手将兔子内脏塞进朱斯蒂娜的嘴里。姐姐的理由,是让妹妹学会服从和随大流,不要显得与集体格格不入。 但姐姐未曾想到,她做出的选择,改变了妹妹的一生: 朱斯蒂娜与亚莉克希亚的血统中,本来就含有食人族的基因。那片兔子内脏,彻底激活了朱斯蒂娜对人肉的胃口,也让父母在多年间对她的保护功亏一篑。朱斯蒂娜一旦开荤,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生吃》中确实有不少挑战观众忍耐力的镜头。倾盆而降的血雨,猝然折断的手指,朱斯蒂娜津津有味啃食他人断指的段落,以及被姐姐啃噬得露出骨节的鲜活肉体。 但《生吃》真正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不在于这些大尺度场景,而在于影片对朱斯蒂娜的处境以及姐妹之间关系的细致刻画: 朱斯蒂娜的自我发现,其实是一个老生常谈的成长寓言。她自以为是普通人,将要步入一条普通人的道路,甚至为了把自己塞进普通人的模子,不惜违背身体与内心,只为在人群中隐身。 但当她发现自己并不普通时,所面对的处境其实比之前懵懂时更痛苦。身体与近乎兽性的本能在驱使她作恶,而灵魂与人性又在监督和控制着她。她被这两种驱力撕扯着,近乎崩溃。 然而与解放天性、去乡间公路上狩猎司机的姐姐相比,朱斯蒂娜终究还是更趋近于文明一面。在遭受肉体折磨与主动伤害别人之间,她宁愿选择前者,保持自己的人性底线。 即便如此,她与姐姐之间仍然存在着真实的爱。她们被血缘联结,被同样的成长环境定义,虽然时常争吵、恶斗、嫉妒、彼此厌恶,却依然相互依赖和帮助,试图为彼此找到在世间的出路。 所有这些细腻笔触,让《生吃》没那么像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倒有点近似于一锅小火慢煨的炖肉。它的剧本结构规整,人物弧线分明,角色心理层次也像雪花牛肉的大理石花纹一般轮廓优美、肥瘦兼具。 或许,《生吃》唯一的破坏性元素,是试图把食人族这个被所有主流电影视作禁忌的群体进行人性化处理,让观众能与他们的欲望与痛苦共情(虽然把《生吃》中的食人族置换成吸血鬼,整个故事大概也一样能成立)。 而在刚刚获得金棕榈的第二部长片《钛》中,迪库诺大概会把这种破坏力推得更远。这部电影中仍然有一个叫朱斯蒂娜的角色,和一个叫做亚莉克希亚的角色,且朱斯蒂娜依然是由加朗斯·马里利埃饰演。 《钛》(2021)与《生吃》不同的是,叫做亚莉克希亚的角色在《钛》中成为了主角,与汽车做爱,血管中流淌着机油,用半钢铁之躯轰隆碾过所有对她有不当之想的猥琐男。相比之下,叫做朱斯蒂娜的角色则变成了配角。 《钛》(2021)这或许预示着迪库诺在新作中会抛弃理性与超我,更放纵地冲向疯狂和本能。
冷静的疯狂:养成中的法国柯南伯格?
迪库诺是第一位独享金棕榈大奖的女导演。而她这次获奖,与作品质量有关,与性别身份有关,也与她在作品中强调的身份/性别/性向流动性有关。 早在《生吃》中,她便刻意模糊了主人公的性向。朱斯蒂娜在片中性向不明,她唯一一次性行为,是与自己的gay蜜室友,而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种复合了友情、亲情与爱意的全新关系。 而在《钛》中,主人公的身份更是男女莫辨、雌雄同体。当亚莉克希亚是个女人时,她打扮中性,性取向也明显趋近同性。而当她为了躲避追捕而假扮成男孩后,「他」与将「他」误认成失散多年的儿子的消防员文森特之间的关系,同样透露出暧昧与危险。 《钛》(2021)性别/性向的暧昧与流动性,是当今法国艺术电影热爱探讨的话题。常常进入《电影手册》年度榜单的两位导演贝特朗·芒蒂格和扬·冈扎乐兹,就是这类创作的代表人物。而他们的代表作《野小子们》、《午夜狂欢》与《刺心》,同样是探讨变动不居的性别身份的惊人作品。 《野小子们》(2017)但芒蒂格和冈扎乐兹的创作,似乎更加审美至上。他们受威廉·巴勒斯的文字和70/80年代的恐怖片与情色片影响至深,他们的影像风格刁钻奇诡,而在他们的华丽笔调中,透着更多属于纨绔子弟的享乐主义气质。 而迪库诺的创作手法与他们相比更加落地。她的家境优渥,但显然称不上贵族:父亲是皮肤科专家,母亲则是妇科医生。她接受的是正统的法式电影教育:在法国最高电影学府La fémis就读编剧。这也为《生吃》实则非常规整的剧本结构提供了解释。 事实上,从前两部作品来看,迪库诺的个人趣味,更接近于加拿大电影大师大卫·柯南伯格。他们同样对身体的变异感兴趣:《生吃》中朱斯蒂娜接触动物内脏后的生疹皮肤,很难不令人想到柯南伯格的《变蝇人》; 他们同样对冰冷古怪的性爱感兴趣。《钛》对汽车与裸女的执念,以及人车做爱场景的设定,无疑受柯南伯格的《欲望号快车》影响至深。 迪库诺并不避讳对柯南伯格的崇敬。她曾说,在16岁时看柯南伯格电影的经历,对她的人格有着重要的塑造意义:「柯南伯格的电影有一种压倒性的美。但我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捕捉到、意识到这种美。」 在视觉层面上,迪库诺无疑在试图复制柯南伯格的恐怖之美。而在主题方面,与柯南伯格一样,迪库诺似乎既相信肉体决定论,又对肉与灵之间永恒的斗争与撕扯深感迷惑。这种斗争所提供的张力,驱动着迪库诺电影的核心冲突。 如果说《生吃》还只是对恐怖片/吸血鬼片类型惯例的一次成熟把玩,那么《钛》凭借视觉层面的流光溢彩,和主题层面的惊世骇俗,把迪库诺的美学进程向前推了一大步。但这对一个顶尖创作者来说或许还不够。 在获得金棕榈之后,迪库诺的下部作品必定会受到高度期待。她能否像柯南伯格一样,在扎实的电影技巧的基础上,建立起独特的哲学观和世界认知;甚至更进一步地说,她能否抛开柯南伯格的影响,真正自成一派? 如果她能做到,电影艺术圣殿的大门就会向她敞开。